六月里。
午后两点的太阳很烈,亮晃晃地照耀着山村。村里人都缩在屋里,不敢出门,怕太阳烤焦了肉皮。但是阿桂婆婆不怕。她搬了个小矮凳,端坐在烈烈的太阳底下,歪着个脖子,一针一针缝着老棉袄。阿桂婆婆脚边是条浅浅的阴水沟——院子里留着条水沟,堪称奇事。沟里潮湿湿的,没水。几只鸡子踩着沟寻食,过处,留下浅浅的爪印。院子里还有两棵高大的杏子树,几只鸟在枝叶间跳蹦,脆脆地鸣叫。
而这时,在通向院子的小路上,却啪嗒啪嗒跑来两人。
“阿婆,阿婆。”院门开了一条缝,探进两个光光的脑壳来。
“嗳——”长长的应了一声,却不抬头。随即院门被全推开,闪进两个只穿短裤的小鬼,每人手里拎着串鱼。那乌黑油亮的背脊上似乎还挂着几颗亮亮的水珠。
“门关牢,门关牢。”阿桂婆婆仍不抬头,却将脑壳歪到了另一边,认认真真做她手上活,”要不,鸡逃出来了。”那几只鸡子听主人提到它们,停止了啄食,抬起头愣了一会,忽然,倏地奔向院门。
而那院门不早不迟吱格啦一声关紧。
“鱼呐,鱼呐。”一齐把鱼送到阿桂婆婆鼻子下,阿桂婆婆这才抬起头,用鼻子猛吸了几下,脸上顿时浮起笑来。“好咯,好咯。啊哟哟,肉皮都晒出油了,快进屋里去,吃茶,吃茶”。
两个小鬼没有一点客气,搬着个泥茶钵头猛喝,那光滑滑的肚皮便随着咕噜咕噜的声响,凸胀起来,活似两只皮球。
阿桂婆婆站在一边看他们喝。话也多起来:
“这棉袄单薄点,你们小伙子不怕冷,我是怕冷的,人老了。现在冬天还没到,我早点把它翻一翻,加点棉花进去。这个棉袄我只穿了一年,还新呐,这是大队干部送来的,我是五保户呃……”
两个小鬼喝饱了茶,不耐烦阿桂婆婆的噜哩噜嗦。一齐叫:“讲故事,讲故事”。
“我讲……”阿桂婆婆刚要开口,却听院墙外边,一个女人喊。
“小竹,小竹——”
那个叫小竹的晃荡着肚皮,跑到院墙根,一纵,翻身上墙。立在墙上,做出要跳的动作。
阿桂婆婆慌了,颤点点地跑出屋,舞着双手。“小竹,甭跳。小竹,甭跑。跳断腿呐”。
小竹却并不急急忙忙跳下墙,他抖出那个来,冲着墙那边浇了一泡尿……
阿桂婆婆回过神来,把头摇了摇:
“我讲不来故事的,要么就讲日本鬼子飞机炸学堂.”
这个故事已听了五六遍了,在阿桂婆婆絮道声里,小竹的头歪靠在一边的土墙上,睡去,口水很长拉掉在地上.阿才的眼睛也有点发直了……
阿桂婆婆走到院子里,她歪过头,在眼前搭个凉蓬,朝天边看了看,嘴里嘀咕了几句。然后进到屋里冼碗涮锅,开始烧夜饭了。而那个小阿才呢,就在一边剖鱼,帮阿桂婆婆往灶膛里烧火。忙得不亦乐乎。
太阳落下山去,余辉洒着大地,一片金黄。
村子里陆陆续续升起了炊烟,烟雾被风吹着,一丝丝飘散到空中。几只鸟雀唧唧叫着从房舍上空飞过,从晚归的掮着锄头的人们头顶空飞过,飞进那边密密的林子里去……
小村在静静地、极耐心地等候着夜的降临。
村道上,三三两两站着大人和小孩。大人无聊,看天边的云彩,看对面的青山。小孩子捧着大海碗,嘴边粘着饭粒,把脚尖点着地,唤只大黑狗过来……
余晖褪尽,夜幕降临
“阿才,阿才——”喉咙略哑,声调婉啭,似山野的歌
这是阿才妈在马路边的喊声。喊完了,重重地叹了一口气,把手往围裙上擦了擦。
没有答应。
却见好几个窗口里伸出好几个头,一齐说:
“阿才啊?没看见。”
而阿才的爸爸却转悠悠,转悠悠,转到阿桂婆婆的屋里拖出了阿才,扯着个耳朵往家里跑。
阿桂婆婆跟出屋来,情知跟不上,却也要迈着个小脚,颤点点地跑。
“让他吧,让他吧,天雷不打吃饭的人,让阿才吃完再讲。”
似隐似现的夜幕里,早已不见了人影。阿桂婆婆止住小脚,狠狠地把双手往下甩。阿桂婆婆回到屋里,点亮了灯。刚要把吃剩的半碗饭往鸡糟里倒,却分明听见屋外阿才的声音。
“阿婆,阿婆。”
循着声音望去,阿才立在屋门槛上,怯生生地,他的怀里裹着个大南瓜。“要不得,要不得,我们自家有哩,”说话的同时,那南瓜也就落在阿桂婆婆的怀里。阿才走进屋来,右手抚摸着方才被捏红的耳朵。他说:“你有?我们多哩,堆了半屋子。我阿爸讲,你要吃,就来拿”。
“要不得,要不得。”阿桂婆婆连连摆着手。忽然说:“你饭还没吃完呢。”
于是那半碗即将被鸡子所食的饭,便重归阿才的肚里。
而这时天却一下亮起来,因为月亮爬上山来了。